最长的黄昏
侯德云
庄士敦在回忆录《紫禁城的黄昏》里说,大清废帝宣统被民国政府驱逐,仓皇离开紫禁城的那一天,清廷延续了十三年的“黄昏”便戛然而止,“终于进入了黑夜”。
十三年,指的是宣统逊位到被迫出宫之间,皇室在紫禁城“暂居”的十三年。
庄士敦还说:“未来的中国学生都应该记住这个日子,把它作为蒙受耻辱、值得追悔的日子”。
我不知道庄士敦所说的“耻辱”,是谁的耻辱,而“追悔”,又是谁应该追悔。我对此产生焦虑。这焦虑让我有了倾诉的冲动。
我要把那延续了十三年的、在我看来是中国历史上最长的黄昏,写下来。写在纸上,也写在心上。
十三年间的每个故事,大多跟紫禁城内的某座宫殿有关。
读者也可以把我的叙事,看作是宫殿的故事。
太和殿
去过北京的外省人,大概没有,或者极少,不到故宫里走走。故宫是北京最重要的建筑符号。不到这符号里吊吊古,或严肃或微笑或面带嘲弄地摆几个姿势照几张相,怎么好意思说你去过首都。
我在故宫里吊过古也照过相,反复多次。
大学毕业第二年春天,我一个人游故宫,竟在太和门前的青铜狮子下边,遇见大学时代的班花。在校期间,班花对我一直都是不理不睬,这回却一反常态,几米开外就呀呀地叫起来。聊过之后才知道,她来北京,一是旅游,二是结婚,她的男友是一位军官……
从此我对班花一点点想法都没有了,但对北京,对故宫,想法似乎越来越多。
我在晚清史里沉浸十年之久。所谓晚清史,叫故宫史也不是不可以。
我每次去北京,都要在故宫流连一整天。一个人,随便走走,坐坐,想想。
遇见班花那回,是我第一次进故宫。
跟班花握手告别之后,我在太和门的门前广场上溜达了很久。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广场式庭院,以前没有,以后也没有。
我仰天俯地,看弯曲的玉带河,看精致的汉白玉虹桥,看太和门的红墙朱柱,看重檐歇山式金色屋顶,看铜狮铜炉……相传,顺治帝迁都北京,是在太和门举行大典诏告天下,原因是,太和殿被李自成放了一把火。那时候太和门不叫太和门,叫皇极门;太和殿也不叫太和殿,叫皇极殿。
向北,走过太和门,迎面便是太和殿。
太和殿也叫金銮殿,是故宫的核心,是皇权的象征。它高大,它华美,它尊贵,“非壮丽无以重尊威”。它有三性,政治性,标志性,礼仪性。《左传》说:“礼,王之大经也。”故而,它是皇家举行大典礼仪的不二殿堂。至于那皇家姓甚名谁,是朱还是爱新觉罗,它都无所谓。李自成来去过于仓促,否则也会在此搞个大典。一定会。
所谓大典包括皇帝登极、大婚、立储、亲征等等,也包括传统三大节日,春节,万寿节和冬至。
所有大典都是神圣的,庄重的,肃穆的,喜庆的,唯皇帝独尊的。不过也有例外,它既不神圣、庄严、肃穆、喜庆,也看不出尊与不尊,说它是滑稽剧,大概也不过分。
例外共有两回,一回是大明正德皇帝接受群臣朝贺,另一回是大清宣统皇帝登极。
正德是个荒唐的皇帝。某年正月十三,他说他要亲自祭天。众臣在黎明时分赶到天坛,发现他不在。在哪呢?在南苑。众臣赶到南苑,但苑门紧闭,不准众臣进入。下午传旨,要众臣回天安门等候。半夜,正德回宫,入太和殿,传谕殿中不点蜡烛。众臣在一片漆黑中给正德咣咣咣地磕头。后半夜,正德又在殿中大宴群臣。你说这都什么呀乱七八糟的。
这里我要详细说说第二回,宣统登极。
登极的背后有故事,先讲故事,再谈登极。
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日上午,紫禁城里出事了。光绪病危。慈禧随即颁下懿旨,授醇亲王载沣为摄政王。载沣拜见,接慈禧口谕,“载沣之子溥仪著在宫内教养,在上书房读书,申刻入宫”。
古代以时辰为计时单位,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……申刻,是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。
此一口谕让醇王府乱成了一锅粥。载沣将谕旨带回,尚未把话说完,溥仪的亲奶奶,也就是已经作古的老醇亲王奕譞的侧福晋刘佳氏,嗷的一声,昏过去了。
溥仪共有四位奶奶。大奶奶是慈禧的妹妹,叶赫那拉·婉贞,那时已过世。二奶奶是奕譞的第一侧福晋颜扎氏,在婉贞之前就过世了。当家的三奶奶刘佳氏是奕譞的第二侧福晋,总共生了三个儿子,载沣,载洵,载涛。就是这哥仨,拧成一股绳,劲往一处使,最终把大清国给勒死了。四奶奶是何许人,溥仪在回忆录《我的前半生》里没说,我也就无从知道。
刘佳氏的后半辈子都活在慈禧的阴影里。
活在慈禧阴影里的人多了,包括同治的皇后,包括恭亲王醇亲王哥俩,包括诸多皇亲国戚,当然也包括婉贞和刘佳氏。
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,也就是嘉顺皇后,在同治死后不足百日,也一命呜呼。说法不一。有说是吞金的,有说是吞鸦片的,有说是绝食的。都没说对。正确的说法,是让慈禧逼死的。这对婆媳一向关系不睦,《清宫秘闻》里说,慈禧在同治弥留之际,当着皇帝的面,啪啪啪打了阿鲁特氏一通大嘴巴子。慈禧手上的两枚金指甲,把阿鲁特氏的脸划得“血痕缕缕”。此说是真是假,我们不必深究,但阿鲁特氏之死,跟慈禧有很大关系,当是不争的事实。
婉贞也不容易。最让她闹心的是,她跟奕譞两口子恩恩爱爱十几年,亲姐姐却突然下旨,把宫中秀女颜扎氏嫁给奕譞做妾。天上掉下个第三者,你说婉贞心里什么滋味。据说慈禧的秉性就这样,她见不得别人活得太舒心,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行,非得给你掺点沙子才罢休。当然,谁要是敢在她面前做愁眉苦脸状,那也是自找不自在。
慈禧把亲妹妹的儿子载湉变成了光绪,随后又把亲妹妹的孙子溥仪变成了宣统,貌似慈恩浩荡,实则是折磨光绪一辈子,同时折磨醇亲王全家半辈子。
奕譞因辛酉政变擒拿肃顺有功而上位,成为大清国第一代醇亲王。他的府邸是慈禧的赠品,前后有三处。宣武门内太平河东岸是第一座,什刹海附近俗称“北府”的是第二座。第三座为新建,在西苑紫光阁一带,尚未建完,辛亥革命爆发,工程倏然终止。
奕譞一生受恩甚多,恭亲王奕?失宠后,更是入主中枢,大权在握。清廷创建新式海军,便是由慈禧的这位妹夫亲自掌控,而这位妹夫却偏偏把修建颐和园当成头等大事。溥仪说他爷爷后半世“把取信讨好慈禧,看做是他的唯一的本分”。
慈禧宣布载湉继承皇位,奕譞的表现是“碰头而哭,昏迷伏地,掖之不能起”,事后再看光绪的命运,不能不说奕譞确有先见之明。
醇王府内各色人等,受慈禧折磨最深的,当属刘佳氏。
某年,慈禧下旨,把载涛过继给贝子奕谟。奕谟膝下无子,陡然得了个十一岁的儿子,乐得大宴三天,比自己娶媳妇还高兴。刘佳氏这边,陡然丢了个十一岁的儿子,哭得死去活来,后经人反复劝说,才同意把儿子当女儿一样“嫁”了出去。儿子“出嫁”那天,迎亲的喇叭一响,刘佳氏嗷的一声昏了过去。这是她第一次昏倒。
某年,慈禧再次下旨,把载洵也过继给了别人。刘佳氏有什么办法呢?她什么办法也没有,只能再次昏倒。
后来,慈禧给醇亲王府唯一的男丁载沣指婚,娶了荣禄的女儿,而那时由刘佳氏做主,已经给载沣定了一门亲事,而且还是“大定”。大定是不能悔改的,若是悔改,那姑娘便是寡妇。可在慈禧面前,刘佳氏的主张算个什么呢?于是那个已经“大定”的女孩,只好在房梁下把自己吊死。
这次刘佳氏没昏倒,而是得了精神病,一遇事就发作。
溥仪的乳名叫午格,是刘佳氏的心头肉。每天夜里,她都要起床一两次,看午格睡得好不好。每次来看都光着脚,怕木底鞋的响动把午格惊醒。
眼瞅着最亲最亲的大孙子午格,又要被慈禧夺走,刘佳氏只能表演她的第三次昏倒。
刘佳氏刚一昏倒,载沣就慌了神。醇王府的太监和女佣们,对老太太昏倒这事,已经积攒了相当多的经验,不待主人发话便把刘佳氏抬进卧室,有的忙着灌姜汁,有的急着去传大夫,看似忙乱却也有序。
就在这时,午格不知为何大哭起来,边哭边叫,却谁都听不懂他叫了些什么。估计那个三岁的小屁孩,自己也不懂。
随载沣一起到来的军机大臣及各色人等,都眼巴巴瞅着载沣,盼他发话,尽快结束眼前的混乱局面。
而这位七岁袭爵、年仅二十五岁就当上摄政王的年轻人,却愣愣地瞅着身边的那些人。他的眼神里流淌着明显的不安。他愣怔了很久,突然有了动作。他嗖一下闯进午格的房间,对太监说:“给他穿,穿,穿衣服。”
随后载沣又嗖一下闯进刘佳氏的卧室,对下人说:“传,传传传,传太医。”
载沣原本说话就有点磕巴,一着急,更磕巴。
接着载沣跑出屋子,穿堂过殿,一直跑到王府的大门口。载沣对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说:“传,传传传,传太医。”
那些人都呆呆地瞅着这位王爷。
跑出王府大门,载沣又是一愣,心说我来这里做什么?立马扭头,往回跑。
载沣气喘吁吁扎进午格的房间,又说:“给他穿,穿,穿衣服。”
午格还在大哭大叫,不光哭叫,还不断拧着身子,不让太监靠近。
一位下人装扮的少妇,站在房间一角,用冷冷的目光瞅着眼前的一切。她叫王焦氏,是午格的乳母。溥仪自诉,他是在王焦氏的怀里长大的,吃奶吃到九岁。
王焦氏出生于直隶省任丘县一个贫寒之家,三岁那年,因一场特大水灾,差点丢了小命。逃难路上,她爹几次把她扔掉,却又都被她娘抱回,放进他爹的破挑筐里。
那是一场让人目瞪口呆的水灾。时任直隶总督李鸿章在奏折里说:“大雨狂风,连宵达旦,山水奔腾而上,势若建瓴,惊涛骇浪,高过堤颠……上下数百里间一片汪洋,有平地水深两丈余者……人口牲畜,淹毙颇多……颠沛流离,凄惨万状,几于目不忍睹,耳不忍闻。”
那是光绪十三年农历六月间的事。当时,清廷正在大兴土木,为慈禧老佛爷修建颐和园。
多亏顺天府尹在京城开办的粥厂,才让王焦氏一家免遭灭门之灾。
王焦氏她爹,几次想把女儿卖掉,却无人肯买。
十六岁那年,王焦氏嫁给了一个差役,不料刚生了个女儿,那差役就死了。醇王府为溥仪征聘乳母,在二十名应征人选中,王焦氏以体貌端正和奶汁稠厚而当选,用溥仪的话说,仅仅二两月银,她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头奶牛。
溥仪九岁那年,王焦氏被端康太妃赶出了紫禁城,出宫后才知道,自己的亲生女儿早就死了。
溥仪说,九岁前,他从乳母的教养中,还能懂得一点人性,后来这人性就没有了。
溥仪记得很清楚,他离家进宫的那天傍晚,是王焦氏用她稠厚的奶汁,结束了他的哭闹。
王焦氏抱起午格,当众解开上衣,将一只硕大的乳房亮在众人面前。午格一见那乳房就乐了,张开小嘴迎了上去。载沣与各色人等,都赶紧背过身子,各自抚住心脏的狂跳。
这时下人来报,老太太已经醒过来了。
醇王府的混乱,到此告一段落。
刚刚发生的一幕,让载沣做出一个决定,由王焦氏抱着午格进宫。事实证明,那是载沣当天做出的唯一一个正确决定。
午格进宫之后,就再也没人叫他午格了。
进宫当天,在一个阴森的帷帐中,溥仪看见一张瘦削的老太婆的脸,那张脸很丑很丑。溥仪又一次嚎啕大哭,哭得浑身哆嗦。丑老太婆让人拿来一支冰糖葫芦,溥仪一把摔到地上,扯着嗓子喊:“我要嬷嬷,我要嬷嬷。”
嬷嬷便是王焦氏。
丑老太婆很不高兴,有气无力说了句:“这孩子真别扭,抱到哪儿玩去吧。”
丑老太婆在溥仪入宫的第三天就死了。死后一个多月,即十二月初二,一个出奇阴冷的日子,清廷在太和殿举行宣统皇帝登极大典。
溥仪一进太和殿就哭。坐上皇帝的宝座之后,哭得更凶。
溥仪事后才知道那天太和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是他懂事以后,侍奉他的太监,一遍又一遍说给他听的。
载沣侧着身子,单膝下跪,双手扶住溥仪,叫他不要乱动。溥仪一边挣扎一边哭闹,发布口谕说:“我不在这,我要回家。”
口谕反复发布多次,载沣急得满头是汗,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。
众臣的三拜九叩大礼还在进行,“跪,一叩首,二叩首,三叩首……”
溥仪继续发布口谕:“我不在这,我不在这,我要嬷嬷,要回家。”
载沣说:“皇上别哭别哭,快,快快快完了。”
大典结束,朝野中人议论纷纷,“要回家”是什么意思呢?“快完了”又是什么意思呢?
洹上村
我年轻时对《诗经》下过一些工夫。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嘛。再者说,青春是诗的季节,对诗有兴趣,也算正常。很可能,那时候,在我还比较朦胧的人生选项里,有诗人的一席之地。
《诗经》给我留下的突出印象是,诗是好诗,就是生僻字太多,读起来特别费劲。古人怎么那么愿意使用生僻字呢?
我至今还记得《诗经·国风·蒹葭》里的几句: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
蒹葭是常见的芦苇之类的水草,而所谓“伊人”,指的是贤人和贤才,《诗经通论》里说:“贤人隐居水滨,而人慕而见之。”
我暗中猜测,袁世凯对诗经一定很熟悉。
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,上谕:“袁世凯患有足疾,着即回籍养疴。”一声令下,袁的大圆脑袋上的所有官帽,瞬间被薅得一顶不剩。
袁的老家在河南项城,但他没有选择项城,而是选择了“在水一方”。
袁以“伊人”自许,自视很高啊。
“水”是洹水,在今天的河南安阳境内,也叫安阳河。那时候安阳不叫安阳,叫彰德府。辛丑年慈禧太后从西安回銮,曾经路过此地。
发源于太行山脉的洹水,在中原大地上弯了九道弯,其中最迷人的一道,在一个名叫郭家湾的地方。
在郭家湾,洹水向南弯曲了五百步,又向东五百步,再向北五百步,自然而然地弯出一顶官帽的形状。从风水学上说,这是难得一见的宝地。
袁对郭家湾一带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。
光绪二十七年冬天,袁亲率北洋武卫军一部迎接慈禧回銮时,曾经到过这里。回銮的道路,离郭家湾只有三百步远。
那天袁远远望见慈禧和光绪的御辇,便立马匍匐道左,俟慈禧和光绪临近,叩头问安之后,突然放声大哭。众臣大吃一惊。清朝制度,除了国丧,大臣不得面对皇帝哭泣。
慈禧很是奇怪,说:“哭哭啼啼,你弄啥咧?”
袁抽泣着回答:“臣见圣容消瘦,痛彻肺肝,不觉失礼,忘却大罪在身。”
慈禧反倒笑了:“菩萨保佑,我们君臣能在此一见,你不要太难过了。”
那次接驾,是袁官运腾达的重要转折点,不久他就接替病逝的李鸿章,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,并加封太子少保,赏黄马褂,特许紫禁城骑马。
那时候在西方列强眼里,直隶总督府无疑是大清的第二政府。
光绪三十二年,袁以阅兵大臣之尊主持“彰德府秋操”时,也来过这里。
郭家湾北侧有天津盐商何炳莹的一处别院,恰好这位富商是袁的儿女亲家。袁看中了这块宝地,并有意在此“养老”,何炳莹便半赠半售,将它转让到袁的名下。
接驾也好,秋操也好,袁一定会在富商的别院里小住,对洹水周边的田野风光,对郭家湾,都留下难忘的印象。
用袁自己的话说,“爱其郎敞宏静,前临洹水,右拥(太)行山,土脉华滋,宜耕宜稼,遂购居焉。”
袁给别院起了一个新名字,洹上村。
袁刚接到回籍的圣旨,洹上村的扩建改建工程就开始了。由长子袁克定负责设计监工,次子袁克文负责亭台楼阁里的诗文字画,管家袁乃宽负责建造营运。
遵旨“回籍养疴”,对袁而言,是无奈之举。他的所谓足疾,是莫须有的。只不过,摄政王说你有,你就不得不有。那时候摄政王就是一国之君。
其实早在光绪三十三年,袁就已经大权旁落,被慈禧调任军机大臣、外务部大臣,貌似高升,实质上是从此失去北洋军权。
袁的失势,跟清廷上层的权斗有直接关系。权斗的过程中,有很多流言诞生。一个最让慈禧胆颤的流言是,袁准备废掉光绪,拥戴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为皇帝。这还了得,这是要搞政变嘛。
那时候朝野纷纷议论,说某王公有德国后台,某王公有日本后台,但说起庆亲王,都公认他有八国后台。何况,庆亲王是首席军机大臣,而他的儿子载振,时任商务部尚书,父子二人都地位显赫。
袁和奕劻,是朝野有目共睹的铁杆政治联盟,慈禧对此不能不防。慈禧一度打算将奕劻赶出军机处,不料跟一翟姓军机密谈后,被翟姓军机将消息泄露出去,还登载在洋人的报纸上。慈禧一怒之下,将翟军机免职,罪名是直言忤太后。
奕劻一时难动,慈禧只好打打袁的主意,她让满族亲贵铁良接替了袁的兵部尚书等一系列职务。
慈禧擅长拨弄心机,且一直拨弄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慈禧一生中的最后一个万寿节过后不久,突然病倒。从西藏赶来祝寿的达赖喇嘛献上佛像一尊,说应该送往已经竣工的太后陵寝,以镇压不祥。
慈禧把这一重任交给了奕劻。
奕劻刚刚离京,慈禧便下令将袁的亲军北洋第六镇,全部从北京南苑调出,同时将铁良亲自统率的北洋第一镇调进北京,然后召回奕劻,颁布谕旨,载沣任摄政王,溥仪进宫。
慈禧死后不久,载沣就想要了袁的性命。这是在满族亲贵反复怂恿之后做出的决定,连诏书都已经拟好,内有“跋扈不臣,万难姑容”字样。但军机大臣持有不同意见。奕劻说:“杀袁世凯不难,不过,北洋军如果造起反来怎么办?”张之洞说:“国家遭逢大故,不宜诛戮旧臣。”其他几位军机也坚决反对。
据可靠史料,袁能免死,除了得益于奕劻、张之洞等一干军机的鲜明立场,还得益于他北洋军中老部下的强硬态度。袁的亲军第四镇和第六镇统帅联名上奏:“请将臣等先行革职,以免士卒有变,辜负天恩。”这是对朝廷赤裸裸的威胁,而载沣只能忍气吞声。堂堂北洋六镇,除了第一镇,其它都是袁的亲军,真要闹出兵变,后果不堪设想。
袁接到回籍养疴的谕旨之后,脑袋涨得通红,好不容易拧出一脸苦笑,对传达圣旨的军机大臣世续说:“天恩诚厚。”
袁顿了一瞬又说:“今天临到我在军机处值班,咋办?”
世续摇头苦笑:“嗨,都这时候了,你还值个什么班?”
袁闻言一溜小跑出了紫禁城,一点都不看不出他腿脚有毛病。
袁一口气跑到天津的外国租借地里躲了起来,直到几位军机大臣反复向他保证绝无性命之虞,才慢吞吞地回到京城。
袁与家人离开京城那天,北风如刀,刀刀割在他的心头。空旷的火车站台上,只有孙宝琦、杨士琦等寥寥数位品级较低的官员为他送行。重量级的大员,早就私下跟他道过别了。他们是怕载沣猜忌,才不肯去火车站为袁送行。
就在离京的前一天晚上,张之洞紧紧握住袁的双手说:“行将及我也。”随后感叹一声:“国运尽矣。”说罢泪如泉涌。
袁知道,他唯一的自救之策,是做出隐士的模样。
袁的隐居地就是洹上村。
袁回到河南,先在卫辉府暂居。五个月后,洹水之畔,一个大致为正方形的,集花园、住宅群、兵营、人工湖为一体的综合性园林式院落,诞生了。
洹上村是一个堡垒式建筑,有房屋二百余间,占地三百余亩,周边附属土地三百公顷。
跟其它园林式建筑不同的是,洹上村不光是袁的住宅和怡情之地,也是农场场部和养殖场场部。除了农场和养殖场,袁还在彰德纱厂入股。他说:“罢官归田,无他留恋,惟实业救国,抱此宗旨久矣。”
京汉铁路为洹上村开设了一个车站,就叫洹上车站。这是袁的专用车站。这种车站,中国铁路史上可能是唯一的一个。
洹上村建成之后,袁的家人和家当,陆续从卫辉府、北京、天津等地通过洹上车站,聚集到一起。
这次搬家,耗时两个多月。
洹上村正门前边,有一条百步林荫大道。袁的家庭教师杨景震说:“迁入时已树阴蔽天,不可极望。”
洹上村的拱券式大门上端,镶有一块横条石,上书“洹上村”三个小篆体大字,是袁的亲笔。
洹上村的四角,都是两层楼高的碉楼,彰德府派遣两个营的骑兵驻守在此。
洹上村由园林区和住宅区两部分组成。园林区叫养寿园,门楣上有“养寿园”三个大字,其中“养寿”二字,是袁过五十大寿时,慈禧所赐的亲笔。
袁的每一个白天,几乎都在养寿园中度过。
养寿园模仿北京三海建造而成,引洹水进园,有人工瀑布,有人工湖,有假山,有亭台楼阁,有曲廊,有小桥。
亭台楼阁大小一共二十七处,最重要的建筑是养寿堂,它既是袁的书房,也是他的客厅。袁隐居期间的所有政治活动,都在这里完成。
住宅区由主院、内院和裙房三部分组成,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群体建筑,也有高大的围墙。袁住主院,内院由他的九房太太、姨太太和儿女共住,上百口的一大家子。裙房中设中药房、西药房和家塾,聘中医数人、西医数人、家庭教师数人。
这样一个气度非凡的园林式宅院,只风光了三年,便走向衰败和灭亡。袁的离去,让这一人气鼎沸的所在,很快沦为旷野孤院,夜来鬼影狐声频频,连留守的管家徐静人,都被吓得搬到城里去住了。随后是硝烟战火接踵而来,一支又一支不同番号的军队开拔到这里,一场又一场战斗在这里及周边地区打响。终于熬到和平时代,拆迁又开始了。现已不存的安阳市工人文化宫,墙砖大多来自洹上村的围墙,而安阳市三角湖公园的珊瑚石,全部来自养寿园。
据说,拆掉洹上村的理由是,年代太短,没什么考古价值。但十年前已有人大声疾呼,我们需要再造一个洹上村!
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?
袁在洹上村的生活,表面上看起来,可谓优哉游哉,且大致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:吃喝玩乐。
吃喝玩乐的主要地点在人工湖,袁给它起名叫汇流池。
袁的女儿袁静雪说:“池里种植了一些荷、菱之类,养殖了很多活鱼。我父亲喜欢吃的熏鱼,是二姨太太的拿手菜,她就常常用池里的活鱼做给他吃……他还带着我们在水池内养蟹,每个人都用高粱米和芝麻来喂养自己所养的螃蟹。等到秋深蟹肥的时候,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自己捕来自己吃。”
袁静雪说:“池内还修有一座洗心亭,必须坐船才能到达亭上。每年夏季或月圆的时候,我父亲常和全家人划船过去,在那里吃饭赏月。他有的时候独自和我的生母三姨太太荡舟赏月。我母亲会弹七弦琴。这个时候,他对着皎洁的月光,听着悠扬的琴音,是十分高兴的。”
袁静雪说:“还开辟了菜园、瓜园、果木园、桑园等各种园子,也伺养了猪、羊、鸡、鸭之类的家畜家禽,以备全家上下日常食用。”
袁喜欢吃清蒸鸭子,每天都不能少。
不光是猪羊鸡鸭,还有鹿。洹上村的一位客人,曾亲眼看见一群小鹿在养寿园的树林间欢快地嬉闹。
袁经常跟他的三哥袁世廉一边喝茶聊天,一边大嚼人参和鹿茸。
有一张著名的照片,叫《蓑笠垂钓图》,一人坐在船头,戴斗笠披蓑衣,手持钓竿,身旁置一鱼篓。都说垂钓人是袁。其实不是。这是一张被裁剪过的照片,裁剪前袁确实也在上面,不过是站在船尾,戴草帽,穿布裤布褂,持一竹篙,做艄公状。坐在船头的那位,是袁的三哥世廉。
不曾裁剪的照片,刊登在宣统三年《东方杂志》第八卷第四号上,共四张,题为《养疴中的袁尚书》。
世廉陪袁在洹上村住过一段时间,是袁写信邀请他来的。
袁在信中大谈人参之妙。他说:“中国补剂,唯人参为最王道,最和平,老少咸宜,男女可服。而与吾哥气虚血亏之体,更属相宜,当常服无间断,无虞缺乏。盖吉林为人参出产地,价廉而物美……”
你瞅瞅袁隐士的气魄,“无虞缺乏”不说,还觉得人参那东西“价廉而物美”。那时候肯定没有养殖参,所谓人参,指的都是野山参。把野山参称作价廉物美,真叫我等草民无话可说。
袁还经常写诗。不少人在文章中说袁的文笔不行,看他在洹上村写的诗,哪里有一点“不行”的样子?
袁在少年时代就有诗书情怀。当年在项城老家,他曾当过丽泽山房、勿欺山房两个诗社的社长。
隐居洹上村的日子,袁少不了跟一干文士吟诗斗酒,往来酬唱。袁给自己取了个笔名,洹上老人,有时也叫洹上渔翁。袁后来出任民国大总统时,就以洹上渔翁为笔名,出了一本诗集,叫《圭塘倡和诗》。
圭塘是一座小桥的名字,横跨在洹水之上,直通洹上村的大门。
诗集中有一首《自题渔舟写真》,袁自己喜欢,读过的也都叫好。诗的内容如下:
百年心事总悠悠,壮志当时苦未酬。
野老胸中负甲兵,钓翁眼底小王侯。
思量天下无磐石,叹息神州变缺瓯。
散发天涯从此去,烟蓑雨笠一渔舟。
“散发天涯从此去”,以袁的鸿鹄之志,岂能甘心?但时也势也,都与他相梗,实在郁闷不过,也就免不了痛哭失声。
养寿园北端,有一座乐静楼,楼中供奉慈禧的画像以及多年来御赐的字画古玩。袁有时会跪在慈禧的画像前面捶胸痛哭。洹上村的下人们,私下都把乐静楼叫作捶胸楼。
退隐第一年,捶胸楼里的哭声比较密集,后来渐渐稀疏,以至于无。
除了写诗和捶胸,袁还经常写信,经常接待来访者。
在洹上村的三年,袁一共写了一千多封信。第一年,大多是回信。回复以往同僚、好友以及老部下的问候。信中不忘强调自己的“足疾”越来越重了。
以宣统元年的回信为例。
其一:“腊月,疾益加剧,仰蒙朝廷体恤,放归养疴,圣恩高厚,莫名钦感。”
其二:“适卫辉有旧置房舍一所,因尔暂居,调治宿恙。”
其三:“兄入春以来,调治足疾,迄无大效。”
其四:“弟乡里养疴,倏逾四月,迄未就痊。”
其五:“兄乡里养疴,倏将半载……足疾多方调治,迄未就痊。”
其六:“弟因卫郡水土不宜,一昨移来彰德,藉养宿疴。”
……
因回信的对象不同,袁写在信中的句子,有很多重复。关于足疾的,重复最多。
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,那些信不是写给同僚、好友和老部下的,而是写给载沣和满族亲贵的。不是说我有病么?真有。还不太好治哩。
第一年洹上村访客稀少,随后渐渐增多。辛亥革命爆发前后最多。把袁给忙得,连到捶胸楼里捶胸的丁点工夫都没有。
家教杨景震亲眼目睹过一幕:“清政府派陆军大臣荫昌到彰德督师行营,住车站旅馆,荫于晚上到洹上村见袁……当荫见袁时,放声大哭,说:‘四哥,数年不见,您的腿竟如此不能行动!’以后二人谈吃谈穿,袁叫人拿来银丝猴皮袄一件,令荫看视,荫云平生未曾见过,袁即将此皮袄当面赠送彼。”
袁擅长接待客人,更擅长赠送礼物。那件银丝猴皮袄,等于是他的公关费。
这是辛亥革命爆发后发生的一幕。
袁应邀出山之际,很不客气地要求清廷补贴他离职期间的经济损失。载沣很大方,一笔拨给他六十万两银子。
有人统计,来洹上村探望袁的一二品大员以及立宪领袖等重量级人物,总计不少于六十位。士绅之流更多。
辛亥革命突然爆发,出乎很多人的预料。也出乎袁的预料。
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傍晚,也就是辛亥革命爆发的第二天,洹上村养寿园张灯结彩,大摆宴席。那天是袁的五十二岁生日。宾主一边吃喝一边观赏京剧《龙凤呈祥》。这时,下人送来一封急信,信中说,武昌新军造反。消息一出,主客相顾失色。袁颇感晦气,下令剧宴皆止。
袁一夜未睡,他认定此乱非洪杨可比。他同时还认定,东山再起的机会,已经摆在他面前。
荫昌的彰德府之行是奉载沣之命南下镇压革命党。他率领的北洋军,是从第二、第四、第六镇中各抽调一部分组成的混合军,全部都是袁的亲军,由冯国璋直接指挥。
冯国璋在荫昌拜访洹上村的前一天,当面向袁请示南下的军事行动应该如何如何。
袁在客厅里缓缓踱步,踱了很久,突然止住,转身,两眼放光,盯住冯国璋,说:“慢慢走,等等看。”
冯国璋腰杆挺得笔直,两腿一并,皮靴后跟一碰,啪一个立正,大声说:“yes!”
这便是北洋军跟旧军队的区别。北洋军按西洋方式操练,洋教官很多,懂几句英语,不奇怪。旧军队遇到这种情况,下级的反应是,腰一弯,头一低,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:“嗻。”
荫昌无法调动冯国璋直接控制下的北洋军。
无奈,清廷只好把目光投向洹上村。圣旨一道一道地下,说客一波一波地登门,袁的官衔和权力,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升。
为了说服载沣让袁复出,奕劻的唾沫星子都喷干了。
辛亥革命爆发第四天,载沣向袁伸出橄榄枝,钦命袁为湖广总督,袁以足疾未愈拒之;第九天,钦命长江一带水陆各军均归袁节制调遣;第十七天,钦命冯国璋、段祺瑞所部北洋军,均归袁节制调遣;第二十天,袁自洹上村南下赴任;第二十二天,奕劻内阁辞职,钦命袁为内阁总理大臣,仍节制调遣前线军队。
早在革命爆发第十天,袁便向清廷提出赴任的六项要求:一是开国会,二是组织责任内阁,三是宽容武昌事变人员,四是解除党禁,五是总揽兵权,六是宽予军费。
载沣被迫答应所有条件,袁的足疾刹那间痊愈。那时候,袁一定会想起《战国策·赵策》中的一句话:“令天下将相诸侯盟于洹水之上。”
一干满族王公大臣在载沣面前哇哇大叫:“谁说袁世凯不是曹操?这小子尚未登台,一副粉白脸就已经亮相啦!”
载沣心里呼嗵呼嗵,脸上全是苦笑。
养心殿
独门独院的养心殿,在明代只是一个寻常去处,《明史》中连它的名字都没出现,《明实录》中有两条关于修缮的简要记载,《明神宗实录》中,载有因乾清宫失火,万历皇帝到养心殿暂住的消息。
有清一代,自雍正开始,养心殿就成为君主的理政中心和生活中心。
康熙大行,雍正在养心殿守孝二十七天,随后宣布:“朕持服二十七日后,本应居乾清宫。朕思乾清宫乃皇考六十余年所御,朕即居住,心实不忍。朕意欲居于月华门外养心殿……守孝二十七个月,以尽朕心。”
二十七个月后,雍正已经习惯于在养心殿起居做事了。御膳房,军机处,后寝殿及嫔妃们的侍寝围房,都已设置或改造妥当,也就不再提及移居乾清宫的旧话。
自雍正以下,乾隆、嘉庆、道光,一直到宣统,都住在养心殿。
我读过一位清史学者的著作,说养心殿的建筑格局,主殿有房屋九间,后寝殿有房屋十五间,这十五间,皇帝只住一间,其余多为嫔妃侍寝的值房,故而呈现阴盛阳衰的态势。
那位学者还说,这阴盛阳衰的态势,导致清帝后嗣不旺,雍正临终时,只有两位皇子有继位资格,乾隆临终时有三位皇子有继位资格,嘉庆、道光二帝,儿子都不多,咸丰只有一子,而同、光、宣三帝则无子。
这说辞立得住么?说立得住,可以;说立不住,似乎也可以。都没有科学依据。既不能证实,也不能证伪,姑妄一说,姑妄一听可也。
慈禧垂帘听政,不在养心殿正殿,是在东暖阁。东暖阁前室,坐东朝西,设前后宝座,中间以黄纱帘相隔。坐在前边的是不懂事的小皇帝,后边先是坐着慈安和慈禧二人,后来坐着慈禧一人。南边靠窗为炕。窗上镶着进口玻璃。
现在的养心殿东暖阁,还保留着慈禧垂帘听政的原状。
宣统帝的退位诏书,是隆裕太后坐在南炕上发布的。彼时,溥仪坐在隆裕的右手边,只不过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懵懂无知。
很多年后,溥仪回忆说,在皇朝最后的惊涛日子里,保留在他记忆中的,只有这么一点点印象:养心殿东暖阁,隆裕太后在南炕上用手绢擦眼。炕下的红毡垫上,跪着一个满脸泪痕的胖老头。屋内只有他们三个人,很安静。溥仪听见胖老头抽鼻子的声音。胖老头一边抽鼻子一边说话,说的什么,溥仪不懂。溥仪还纳闷,胖老头和隆裕为什么要哭。后来溥仪知道,那胖老头名叫袁世凯。
溥仪说:“这是我看见袁世凯唯一的一次,也是袁世凯最后一次见太后……正是这次,袁世凯向隆裕太后直接提出了皇帝退位的问题。从这次召见之后,袁世凯借口东华门遇险的事故,再不进宫了。”
那天是宣统三年腊月初十,离溥仪退位还有十五天。
溥仪的记忆过于笼统。那是一次极为重要的会见,是决定大清国前途和命运的会见,岂是隆裕和袁对面哭泣这么简单。
那天袁与隆裕,有一番极为重要的对话。袁的言辞让隆裕心惊肉跳。
袁说:“万众之心,坚持共和,别无他论。”
袁说:“海军尽叛,天险已无,何能悉以六镇诸军,防卫京津?”
袁说:“虽效周室之播迁,已无相容之地。”
当天袁还上了一道折子,说:“环球各国,不外君主民主两端。民主好比尧舜禅让,是顺民心之所归,非历代亡国之可比。我朝继继承承、尊重帝系。然孔孟之道是民重君轻。且民军欲改民主……读法兰西革命史,如若路易王室早顺民情,何至被杀无遗!民军所争的是政体而非君位,所要的是共和而非宗社。我皇太后、皇上何忍使列祖列宗震惊,被赶出紫禁城?必能俯鉴大势,以顺民心!”
那天袁不光拜见了隆裕,还跟一干皇亲权贵都见了面。袁跟他们谈到革命军提出的优待清室条件,还谈到革命军的武器都是从外国买来的,坚利无比,而且还有飞机,“翱翔空中,来去无端,炸弹一掷则京师立成齑粉”。
那时候革命军有飞机不假,从美国买的,只一架,用年俸一万美元聘请了一位洋教练。但国中当时并无一名飞行员,洋教练也奉命“只能教练”。也就是说,这架飞机并无作战能力。袁拿它说事,无非是借此恐吓清廷。
一手胡萝卜,一手大棒,袁为清帝退位一事,可谓用尽心机。
这些心机包括,逼迫奕劻辞职,逼迫载沣辞职,解散皇族内阁,唆使大清驻外公使联名吁请清帝退位,唆使北洋新军各镇统领联名上奏,敦促清帝退位并速定共和,等等不一而足。
段祺瑞的一个幕僚说:“前敌各将领电请退位,系中央授意……徐树铮拟稿……内幕如此,而其效力乃至于不可思议也。”
最出人意料的是,里边还有贿赂。
袁善于用钱,但谁都没想到他能把钱之用,发挥到了极致。
袁跟隆裕的心腹太监,宁寿宫主管张兰德,绰号小德张的,往来密切。溥仪的叔叔载涛在回忆录中说,小德张居然以李连英自居,“器小易盈,惟知聚敛赀财。袁世凯摸清这条路线,专派人密向张联络,袁世凯许以巨额金钱,叫他向隆裕使用威胁利诱手段,说袁世凯如何忠心,但是各省纷纷独立,前敌军队撤不下来,外债无望,饷项难筹,若不答应民党的要求,则革命军杀到北京,您的生命难保,倘能依从让位,则优待条件如何如何,仍可安居宫闱,长享尊荣富贵,袁世凯一切可以担保云云。奕劻、那桐本来只认得钱,与小德张里应外合,不由得隆裕不入圈套。”
袁的心腹,国务大臣赵秉钧还跟小德张拜了把兄弟。
为退位与否,隆裕召开过多次御前会议,参加会议的都是皇亲国戚。其中一次最为重要。那次会议,距离溥仪退位还有二十四天。
隆裕一句客套话没说,劈头便问:“你们说说,君主好还是共和好?”
四五人应声说道:“启禀太后,当然是君主好。”
还有人说:“请太后乾纲独断,切莫被奕劻和袁世凯之流所左右。”
隆裕叹了口气:“我怎么会选择共和呢?都是奕劻和袁世凯跟我说的,革命党太厉害,咱没枪没炮的,打不赢这一仗。我说,咱不能找外国人帮帮忙么?他们说去问问。过两天上奏说问过了,人家说摄政王退位他们才肯帮忙。载沣你说他们是不是这样说的?”
载沣立马接茬:“禀太后,是这样说的。”
有人愤愤:“摄政王已经退位,外国人怎么还不帮忙?奕劻这是欺君罔上!”
有人插言:“太后今后别再听奕劻的胡咧咧。”
载沣说:“乱党实不足惧。我听,听冯国璋说,只要给他三三三,三个月军饷,他就能把乱党打败。”
隆裕摇头:“我的钱全给袁世凯要了去,真没有了。”
恭亲王溥伟说:“太后手里不是有珠宝么?那也是钱。”
“胜了固然好。要是败了,连优待条件都没有,岂不是要亡国么?”隆裕扭头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载涛,“载涛你管陆军,你说能不能打?”
载涛赶紧下跪,连磕三个头,说:“奴才只练过兵,没打过仗,实在说不好。”
隆裕闻言久久不语,两行热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流出。她流着泪说:“你们先下去吧。”
众臣弯腰拱手,异口同声,“嗻”。
这种御前会议对众亲贵来说,无疑也是一种折磨。只是,大厦尚未倾倒,对隆裕的召见,或多或少还得给点面子,私下里却都已做好鸟兽散的准备。上海和天津,包括青岛,不是有好多外国的租借地么?那便是他们的最好去处,连奕劻都早早在天津租界里买了大宅子。
隆裕刚刚回到宁寿宫,小德张便在她面前嚷嚷开了:“启禀太后,照奴才看,共和也罢,君主也罢,老主子还不是一样?君主了几年,老主子管的事还不是用用宝?共和了,太后还是太后。不过这可得答应了那‘条件’。要是不应呵,革命党打到了北京,那可全没了,咱娘儿们就全完啦!”
隆裕误解了小德张的意思,以为共和后,不过是袁替代载沣掌权,而需要盖章的时候,还得找她隆裕。
光绪三年腊月二十五日,一大早,隆裕便坐在养心殿东暖阁的南炕上,召见近臣。溥仪就坐在她身边。这次召见,一改往日礼仪。众臣不再下跪磕头,而是举了三个躬。隆裕点头作为还礼。
礼毕,隆裕把事先写好的诏书拿在手里,说:“我和皇上为了全国老百姓早一天得到安顿,国家早一天得到统一,过太平日子不打仗,所以我把国家大权交出来,让袁世凯办共和政府。今天颁布诏书,实行退位,让天下早点安宁吧。”
说罢将诏书递给站在炕沿边上的一位大臣,脸却别向窗外。隆裕看见窗外有一只白蝴蝶翩翩飞舞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这般寒冷的季节,怎么会有蝴蝶?她眨眨眼,定神再看,那蝴蝶却一只一只一只,越来越多。
隆裕的心在颤抖,手也在颤抖。
下雪了。那是大清国的最后一场雪,覆盖了整个京城。
晚清文豪王闿运曾经感叹:“禅让亦以贿成。”
据奏事处太监回忆,退位诏书颁发的第二天,隆裕跟往常一样,还带着溥仪到养心殿东暖阁,等待王公大臣奏报国事。可等了一天也没等来个人影。隆裕问奏事处太监:“今日为何没有国事?”太监回答:“禀太后,国事都归了袁世凯了,太后但请过问家事可也。”
隆裕神色黯淡,从此终日抑郁,一年后驾鹤西游。
退位对年幼的溥仪来说似乎影响不大,他在回忆录中说,优待条件规定的“暂居宫禁”,没有具体年限,只划定了乾清门以北到神武门这个区域,也就是原先的后宫。他还说:“我在这一块天地里一直住到民国十三年被国民军驱逐的时候,度过了人世间最荒谬的少年时代。其所以荒谬,就在于中华号称为民国,人类进入了二十世纪,而我仍然过着原封未动的帝王生活,呼吸着十九世纪遗下的灰尘。”
溥仪继续活在属于帝王的明黄色里:琉璃瓦,轿子,椅垫,腰带,饭碗,菜碟,茶杯,包袱皮,窗帘,马鞍子,马缰绳,等等,都是黄的。
在明黄色的簇拥下,溥仪玩骆驼、喂蚂蚁、养蚯蚓、看猫上树、看狗打架、责打太监……并继续过他的鲶鱼生活,每次出行,无论去哪,给太后或太妃请安,去御花园,去毓庆宫读书,都前有触须,后有尾巴。
去御花园的排场是这样:走在最前边的,是敬事房太监,嘴里发出呲呲的声音,提醒闲杂人等快快闪开。后边二十步远,是两位总管太监,在路的两侧,鸭步鹅步地行进。后边十步,是溥仪,或坐轿,或步行。若坐轿,两边各有一小太监扶轿杆随行,以便随时照料呼应;若步行,则由两个小太监搀扶而行。身后有一太监高举一把大罗伞。伞后几步,是一群拿着物件的或徒手的太监。有拿马扎的,拿衣服的,拿雨伞旱伞的,拿各种点心盒的,拿茶具的,拿热水壶的,拿各类药品的(诸如灯心水、菊花水、芦根水、竹叶水等等,夏天必备藿香正气丸、六合定中丸、金衣祛暑丹、香糯丸、万应锭、痧药、避瘟散,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饮),走在最后边的,是带着大小便器的太监,总数有几十人之多。
去颐和园,触须和尾巴就更长了。尾巴需要几十辆汽车。
溥仪进膳的排场,远不如隆裕。隆裕每餐需要菜肴百种左右,溥仪只有三十多种。
是溥仪自己说的,抛开鱼虾蛋品,“我这五岁的孩子”每月要用“八百一十斤(猪)肉和二百四十只鸡鸭”。
小屁孩经常吃多。消食的三仙饮不管用,领班太监便发明了一个消食的新招,打发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提起溥仪的双臂,提起落下,像打夯一样,墩一阵子。
溥仪一个月内要做新衣数十件。
打点后宫事务的内务府官员,在宣统元年有一千多人,太监宫女更多。
在内务府官员和太监的簇拥下,溥仪惟我独尊的性格特征一天天牢固起来。他甚至见不得别人穿黄色的衣服。
溥仪对陪他玩耍的亲弟弟溥杰说:“溥杰,这是什么颜色,你也能使?”
溥杰说:“这是杏黄。”
“瞎说!”溥仪不高兴了,“这不是明黄么?”
“嗻!”溥杰赶紧垂手站立。
溥仪说:“这是明黄,你不该用!”
“嗻!”
原本的兄弟关系立马变成主仆关系。
隆裕谢世以后,端康太妃便成为后宫的主宰。端康就是光绪的瑾妃。溥仪继承同治兼祧光绪,按理说应该把同治身后的瑜、珣、瑨三妃当成母亲才对。隆裕不允。隆裕不光不允,还将三妃打入冷宫。而即便是端康,也得不到庶母待遇。
隆裕死后,溥仪将四位太妃一律叫做皇额娘。
每天早晨,溥仪都要给四位太妃请安。
每到一处,溥仪先在黄缎子跪垫上下跪,随后起身站立一旁。
太妃一边让太监梳头一边说:
“皇上歇得好?”
“进膳进得好?”
“天冷了,多加衣服。”
“书读到哪儿啦?”
“皇上玩去吧!”
溥仪有时伤风感冒,四位太妃也都到养心殿看望。还是套话:
“皇上好些了?”
“皇上出汗没有?”
待个三两分钟就走。这位刚走,那位立马进来。
后宫领袖端康的做派越来越像慈禧。溥仪说:“她不仅学会了毒打太监,还学会派太监监视皇帝……她派她身边的太监到养心殿里来,每天到她那里汇报我的一举一动,就像慈禧对待光绪一样。”
溥仪对此很不满,溥仪的老师陈宝琛更是愤愤不平。
端康将御医范一梅开缺一事,让溥仪大为不满,以至于跟她公开对立。其实溥仪对此原本可以不闻不问,怎么身边有人煽风点火。
陈帝师说:“身为太妃,专擅未免过甚。”
养心殿总管太监张谦和也在旁边添油加醋:“万岁爷这不成了光绪了么?奴才实在咽不下这口气。”
溥仪一溜小跑去了永和宫,把陈帝师教他的话大声嚷嚷了一通:“你凭什么辞掉范一梅?你这是太专擅了!我是不是皇帝?咱俩到底谁说了算……”
说完扭头便跑。
端康闻言嚎啕大哭,随后把溥仪的亲奶奶和亲娘都召进宫里,对她们大喊大叫。
溥仪的亲奶奶和亲娘跪在溥仪面前,流着眼泪求他去给端康道歉。
溥仪只好答应。他走到端康面前,请安之后,含含糊糊说了句:“皇额娘,我错了。”
端康找到台阶,不闹了。溥仪的亲奶奶和亲娘却找不到台阶,一个疯了,一个上吊了。
端康听说溥仪亲娘上吊的消息以后,陡然放松了对溥仪的管教,人也变得随和起来,脸上隐隐约约的,竟有了一点点慈祥。
民国六年农历五月十五,溥仪在养心殿接见了前江苏巡抚、现任长江巡阅使张勋。按陈宝琛、梁鼎芬和朱益藩三位帝师的吩咐,答应了张勋提出的复辟请求。
张勋在溥仪面前磕了头,递上奏折,起身,在溥仪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。自从溥仪退位之后,宫中的觐见规矩有个改动,大臣不必跪着说话。
张勋开口了,跟奏折上的意思一样。
张勋说:“隆裕皇太后不忍心为了一姓的尊荣,让万姓遭殃,才下诏办了共和。谁知办得民不聊生……共和不合咱的国情,只有皇上复位,万民才能得救……”
溥仪说:“我年龄太小,无才无德,当不了如此大任。”
溥仪的话,是三位帝师教的,不能立刻答应,得谦虚一下,推辞一下。
张勋赶紧把话题一转,将溥仪表扬一番,还说起康熙六岁当皇帝的故事,没等他说完,溥仪突然想到一个问题,于是打断张勋的话:“民国那个大总统怎么办?给他优待还是怎么着?”
张勋说:“黎元洪奏请让他自家退位,皇上准奏就行了。”
“噢,”溥仪说,“既然如此,我就勉为其难啦。”
说完这话,溥仪立马又变成大清国的真皇帝,当天一连下发九道圣谕。
半个月前,溥仪在养心殿接见过张勋一回。那时候,张勋正在筹备复辟的相关事宜。两人见面的时间很短,只有五六分钟。溥仪看到的张勋,是一个身穿袍褂,黑红脸,眉毛很重的胖老头。溥仪感觉这人的脖子短得有点不像话,要是没胡子,倒像是御膳房的一个太监。
溥仪看见张勋脑袋后边的那根辫子,心头不由得一热。
复辟后第十天,民国讨逆军派飞机轰炸了紫禁城。飞机的轰鸣声和炸弹的爆炸声,把溥仪和帝师吓得面无人色。在一片混乱中,溥仪从毓庆宫返回养心殿。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是卧室,还吩咐太监把走廊里的各种帘子,都放下来。
事后知道,讨逆军的飞机只扔下三枚一尺长的小炸弹,一枚落在御花园,炸坏水池子的一个角,一枚落在隆宗门,炸伤一名轿夫,第三枚落在隆福门的瓦檐,从瓦檐落到地上,没爆炸,却把聚在门下赌博的一群太监吓得半死。
复辟第十三天,张勋兵败,逃进荷兰公使馆。宣统的皇帝梦也随着枪炮声的消逝而消逝。
十三天内,京城里出售满人袍褂、龙旗和假辫子的店铺都发了大财。各种建筑物上都飘着龙旗,满大街都是穿着满人袍褂和脑后拖着一条假辫子的人,北京人把这事叫做“满街跑祖宗”。
毓庆宫
宣统三年,溥仪开始读书了。开学仪式在中南海瀛台补桐书屋举办,不久授读地点改在紫禁城毓庆宫。钦天监精心挑选了吉日良辰,吉日是七月十八日,良辰是辰时,也就是上午七点到九点之间。
毓庆宫曾经是嘉庆做皇子时的寝宫,主殿坐西朝东,里边收藏着嘉庆的墨宝。宫殿不大,院子也不大,夹在两排矮小的配房之间。
书房里的布置很简单:南窗下是一张长条几,上面摆放着几个帽筒,那是供溥仪和帝师搁帽子的地方;靠西墙是一溜土炕,起初溥仪是坐在炕上读书,把炕桌当书桌用,后来移到地上,用八仙桌当书桌;靠北板壁摆着两张桌子,摆放书籍文具,板壁上有一只巨大的挂钟,直径约有两米,指针比溥仪的胳膊还长;靠东板壁是一溜椅子茶几之类的家具。
选择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所在让溥仪读书,可能仅仅是因为,这里曾经是光绪读书的地方。
书房的墙壁上还挂着醇亲王奕譞写给光绪的各种条幅。
溥仪的读书时间,是上午八点到十一点,下午一点到三点。
早晨八点前,溥仪坐在八抬金顶黄轿上,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到达毓庆宫。根据宫廷礼仪,进院时,帝师要在休息室中起立,等溥仪走进书房,才能坐下。
不久,便有一名太监站在主殿门口,大喊一声:“叫!”
随后又有人重复一声:“叫!”
帝师知道,这是喊他进殿上课。
这个程式里边,藏着一个关键词,“叫起”。皇帝和太后召见大臣,也是这般“叫起”。
帝师走进书房,溥仪起立,帝师向溥仪鞠躬,然后同时坐下。
溥仪不必向老师还礼。礼法上说:“虽师,臣也,虽徒,君也。”哪有君向臣还礼的?
跟在帝师身后进来的,是溥仪的陪读。陪读生要向溥仪行跪拜礼。陪读生还有一项职责,随时准备替溥仪受过,接受帝师的责备。这种责备是经常发生的。溥仪自己都承认,他不是一个好学生嘛。
溥仪坐北向南,帝师坐西向东。上课。
溥仪读的第一本书是《孝经》,最后一本是《尔雅》。教科书以《诗经》《尚书》《周礼》《左传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等十三经为主,佐以《大学衍义》《朱子家训》《庭训格言》《圣谕广训》《圣武记》《大清开国方略》《全唐诗》《乾隆御制诗》等等。
溥仪的课程里还有满语和英语。
满语老师伊克坦死了,课程就结束了。溥仪一生只记住一句满语,“伊立”,是起来的意思。叫跪在地上的满族大臣站起来。
溥仪的英语老师叫庄士敦。此君毕业于英国爱丁堡大学和牛津大学,主修现代历史、英国文学和法理学,在英属殖民地香港和威海卫任职。民国八年春天,受聘成为溥仪的老师。
溥仪的英文课本是《爱丽思漫游奇境记》和翻译成英文的《四书》。
溥仪没学过数理化,也不知道华盛顿、拿破仑、瓦特和牛顿。
溥仪在很长时间里都相信,他的祖先是一个叫佛库伦的仙女吃了一颗红果子生出来的,他还以为老百姓都像他一样,每顿饭都有一大桌子的菜肴。
像当代的大中小学学生一样,溥仪也放寒暑假。农历春节放假三周,七月下旬再放假三周,此外中秋、端午等重大节日,先皇祭日和自己的生日,也都放假。
溥仪还经常借口圣体不适不去上课,有时无缘无故让太监传旨放假一天。
毓庆宫的院子里,有一棵高大的柏树。每年夏天,树干上都爬满蚂蚁。溥仪对那些蚂蚁的兴趣,远远超过读书。
溥仪有时站在树下看蚂蚁,有时蹲在地上,用点心渣喂蚂蚁。
溥仪坐在书房里,一想起蚂蚁就坐不住了,身子晃来晃去地拧麻花。
溥仪把庄士敦给他的外国糖果拿去喂蚂蚁了。庄士敦守着糖果盒子,一直等到下课。
溥仪有时会把袜子脱下来扔到书桌上,他还把徐坊老师的长寿眉拔下来一根。每到这种淘气的时候,他的中国帝师就摇头晃脑背古语,什么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”,什么“君子不重则不威,学则不固”,要么就是冲着陪读生发火。
溥仪蹦蹦跳跳跑出书房,帝师对规规矩矩坐在书桌前的陪读生毓崇说:“君子不威则不固……看你走路何其轻佻!”
毓崇的眼泪下来了,他觉得读书一点意思都没有,他同时还觉得,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。从辈份上论,他是溥仪的族侄。这位皇族后代,后来自暴自弃,把自己活成酒囊饭袋,还一度沦为乞丐。
溥仪先后有过七位老师。先是大学士陆润庠,礼部侍郎陈宝琛和满族大臣伊可坦。不到一年陆去世,随后伊又去世,徐坊、朱益藩和梁鼎芬补位。最后到位的是庄士敦。庄士敦到位不久,梁鼎芬也因病过世,二人从未谋面。
在《紫禁城的黄昏》一书中,庄士敦重点谈论了三位帝师,把梁鼎芬放在首位,另外两位是陈宝琛和朱益藩。
在《我的前半生》一书中,溥仪重点谈论的是梁鼎芬、陈宝琛、朱益藩和庄士敦。
这几位帝师都很有意思。
在溥仪眼里,梁喜欢自我表白。他在溥仪面前讲他在光绪帝墓前结庐守陵的故事,反复讲过多次。一天夜里,他在灯下读书,忽然闯入一位手持匕首的彪形大汉。梁说:“壮士何来?可是要取梁某首级?”大汉无语。梁放下手中的书,慨然引颈,说:“我梁某能死于先帝陵前,于愿足矣!”那大汉闻言倒头便拜,自称奉袁世凯之命前来行刺,劝梁速速躲避,免遭不测。
这故事让溥仪很受感动。
溥仪亲眼看见梁在崇陵照的一张照片。梁身穿朝服,左手握锹,右手握镐,与他刚刚栽植的一棵松树苗合影。
溥仪说陈:“陈在福建有才子之名……在我身边的遗老之中,他是最称稳健谨慎的一个。在我当时的眼中,他更是最忠实于我,最忠实于‘大清’的一个。在我感到他的谨慎已经妨碍了我之前,他是我唯一的智囊。事无巨细,咸待一言决焉。”溥仪还说,在陈嘴里,“革命、民国、共和,都是一切灾难的根源,和这些字眼有关的人物,都是和盗贼并列的。”
这说明,溥仪一度最亲近最信任的老师,是陈宝琛。
复辟失败后,陈帝师翻来覆去为溥仪讲解《孟子》中的这一段: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……”
溥仪说朱的言语较少:“朱益藩师傅教书的时候不大说闲话,记得有时候他总有精神不振的样子,后来才知道他爱打牌,一打一个通宵,所以睡眠有点不足。”
这三位帝师也有共性的一面。溥仪说:“认真地说来,师傅们另外还有许多举动并不像是书生干的。”他们经常主动向溥仪讨赏。溥仪赠送给他们的《唐宋名臣像册》《米元章真迹》《范中正夏峰图》等大量书画,都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。“至于不经赏赐,借而不还的那就更难说了。”
关于庄士敦,溥仪的话最多。《我的前半生》第三章第五节,六千多字,写的全是庄士敦。
溥仪对这位洋老师怀有深厚的感情。他说庄师傅教育他的苦心,他渐渐明白,感到高兴,也愿意听从。他说庄师傅教的不只是英文,或者说英文倒不重要,重要的是要把他教育成一个英国绅士。
溥仪很愿意成为英国绅士那样的人。他穿西装,包括配饰在西装上的各种零件都很讲究,怀表,表链,别针,袖扣,领带。他用洋式家具和电灯电话。他骑自行车。他听西洋音乐。他用自来水笔。他还起了一个英国名字,叫亨利。
庄士敦说中国人的辫子像猪尾巴,溥仪便自己剪了辫子。溥仪这一带头,几天后,紫禁城里就少了一千多条辫子,只有三位中国帝师和几位内务府大臣,还顽固地保留着他们的猪尾巴。
溥仪说:“在我结婚前后,毓庆宫的最后一年里,庄士敦是我的灵魂的一部分。”
在庄士敦的影响下,溥仪特别向往国外的生活。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英国。他想去英国留学,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英国绅士。
为了实现出国留学的理想,溥仪把宫里最值钱的字画古玩或古籍,以赏赐亲弟弟溥杰的名义,让溥杰运出宫外,藏到天津的英国租借地里去。溥杰每天放学回家,都要带走一个很大的包袱。这批珍品的绝大多数,后来都运到伪满洲国,日本投降后不知去向。
溥仪几次想偷偷溜出紫禁城,躲到东交民巷的外国公使馆,然后再谋求出国的途径。为此,溥杰还亲自到荷兰公使馆去了一趟,而且溥仪也跟荷兰公使欧登科通过电话。
溥仪的种种谋划,无一不被内务府识破,紫禁城为此戒严一回又一回。每逢戒严,溥仪和溥杰,只好坐在毓庆宫里,小眼瞪小眼。
载沣对溥仪出逃的事特别上心。只要溥仪不逃,每年内务府就得给他支付四万两千两白银。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。
在被民国政府彻底逐出紫禁城之前,溥仪一共出宫五次:第一次是亲娘上吊,他去醇王府吊唁;第二次第三次是出去看望生病的老师陈宝琛和伊克坦;第四次是去了一趟颐和园;第五次是一名太监在宫中行凶,溥仪胆怯,打算大量遣散他们,为此到醇王府与载沣商议。
民国政府并不限制溥仪的行动自由,是内务府大臣担心溥仪离开紫禁城会有意外风险。
在内务府大臣眼里,溥仪是受了庄士敦的影响,才变得刁钻古怪。连庄士敦本人也知道,他对宫廷秩序的稳定性,构成了最大威胁。他想辞职,但溥仪不同意。
端庄太妃也跟庄士敦结了梁子。
宣统年间的宫廷秩序,其实一直都不太稳定。溥仪退位之前不稳定,退位之后还是不稳定。比如隆裕跟四位太妃之间的纠纷,比如隆裕死后,端康与溥仪、端康与帝师之间的纠纷,比如内务府与溥仪、内务府与帝师之间的纠纷,比如太监与太监之间的纠纷,都经常发生。每次发生纠纷,当事人都吵吵把火的,脸红脖子粗,瞅着很不像话。
民国十年农历三月十四日,庄和太妃去世。庄和是同治帝的贵妃。溥仪下令丧期为三十八天。守丧期间,竟然发生一场骚乱。几名太监在庄和灵前,为太妃的遗物争执起来,还动了手。内务府官员把他们大骂一通,却没有深究,被侵吞的遗物也没有追回。溥仪大怒,责成内务府对太监予以严惩,不料遭到内务府官员的反对,反对的理由是,家丑不可外扬,真要惩罚太监,传出去会有损太妃的脸面,还是不了了之吧。
但眼镜的问题,决不能不了了之。溥仪不肯,庄士敦更不肯。
庄和的丧期刚过,庄士敦发现一个问题,溥仪在毓庆宫读书时,经常扭头看身后墙上的大钟,书桌上的那个小钟,溥仪从不瞅它一眼。庄士敦觉得溥仪的眼睛可能有问题,立刻知会其他几位帝师和内务府知道,并提议邀请一位美国的眼科医生,为溥仪治疗。几位帝师和内务府都不做理会,庄士敦说给载沣,载沣也不做理会,最后是端康太妃说话了。端康说:“皇帝的眼睛,怎么好给外国人看呢?外国人就知道配眼镜,皇帝怎么可以戴眼镜呢?”
庄士敦特别不理解,皇上的眼睛怎么就不能让外国人看呢?皇上怎么就不可以戴眼镜呢?
庄士敦说:“妈个巴子,不让美国医生看,我这个帝师就不干了。”
其他几位帝师,内务府,也包括载沣,都对庄士敦让步了,惟有端康态度不变。
庄士敦瞒着端康给溥仪请来了美国医生,真就配上了眼镜。
端康知道后,将庄士敦的八辈祖宗,还有他身后的那个英吉利国,统统骂了一遍。
一位内务府官员告诉庄士敦,假如端康吞鸦片自尽,或者假装吞鸦片自尽,你会吃不了兜着走。
庄士敦惊出一身冷汗。
溥仪也曾经惊出一身冷汗。那是民国四年的事,那时候庄士敦还不是帝师。
民国四年秋天的一天早晨,溥仪突然听见中南海方向传出一阵阵军乐的演奏声。此后连续多日,都能听到军乐声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
紫禁城的早晨,有时能够听到遥远的市声:木轮大车的隆隆声,小贩的叫卖声,驻军的歌声,等等。宫里人把这叫着“响城”。
但以往的“响城”,都没有军乐声。
溥仪打发总管太监张谦和出去探听一下。张走到神武门外溜达一圈,回来禀报说:“是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在吃饭呐。”
稍顿片刻,张又说:“袁吃饭还得奏乐,简直是钟鸣鼎食,比咱皇上进膳还神气。”
说完抿紧了薄薄的两张嘴唇,站在一旁做愤怒装。
溥仪眼前立马幻化出一个吃饭场面:圆滚滚的袁总统坐在一张巨大的八仙桌后边,桌上摆放无数菜肴,比慈禧太后还要多得多,身后站着一溜太监,上百人的军乐队在宫殿外为他演奏……
溥仪心头有了一阵阵苍凉感。
不久有确切消息传来,那军乐声,不是为袁吃饭而演奏,而是为他的登极大典做准备。
紫禁城里的三大殿,太和殿,中和殿,保和殿,正在进行油缮工程,溥仪每天都能远远望见脚手架上有油漆工在忙碌。那也是为袁的登极大典做准备。
“天无二日,国无二君。”要是袁当了皇帝,溥仪该怎么办呢?
帝师陈宝琛话到嘴边留半句,接着连声叹气。
溥仪的冷汗一道一道地流下来。
随之毓庆宫里的气氛也有了逆转。一向代溥仪受过的陪读生毓崇,一下子变成了大红人。几位太妃经常召见,赏赐些鼻烟壶、扳指之类的小玩意。而帝师再也不敢对他动粗口。溥仪每次说到袁世凯,帝师都赶紧递眼色,意思是让溥仪闭嘴。
这一切仅仅是因为,毓崇的父亲,庆亲王奕劻之子、贝子溥伦是袁的密友,而且是袁复辟帝制的大力拥护者。
坊间传闻,袁对溥伦有承诺,许他亲王双俸。
帝师让溥仪闭嘴,就是担心有不当言论传到溥伦的耳朵里去。
溥伦的悖逆行为,在宫中引起了极大恐慌。他不光是在嘴头上拥护复辟,还用实际行动向袁大表忠心。他亲自带人到紫禁城,把皇帝登极的仪仗全部搬走。他还要求溥仪把皇帝玉玺交出来。溥仪哪敢不交。可溥伦瞅了瞅玉玺上的那行满文,摇摇头,一句话不说,拂袖而去。
几位太妃天天烧香拜佛。除了烧香拜佛,再就是用小恩小惠,讨好毓崇。
见毓崇高高兴兴去见太妃,陈帝师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,对溥仪说:“臣昨天卜了一卦,皇上看看。”
溥仪接过纸条,见上面写着:“我仇有疾,不能我疾,吉!”
溥仪不说话,抬起头,瞅着陈老师。
“大吉呀,皇上!”陈帝师摇头晃脑,说:“天作孽,犹可违,自作孽,不可活。袁世凯作孽如此,必不得善终!不能我疾,不能我疾!优待条件,载在盟府,为各国所公认,袁世凯焉能为疾于我乎?”
其实袁对溥仪并无恶意,他甚至还想让溥仪给他当女婿,可惜没来得及操办这事就命丧九泉。
储秀宫
对于大清国末代皇后郭布罗·婉容来说,坤宁宫大婚,简直就是一场噩梦。
坤宁宫立于紫禁城中轴线,有明一代,一直都是皇后的寝宫,所谓“皇后居中宫,主内治”。
有清一代,坤宁宫的格局有了重大改变。
东区,也就是东暖阁,是皇帝和皇后的喜房。到了宣统这一代,也还是如此。
正厅被辟为萨满教诸神的祭祀之所。
萨满教是东北少数民族的民间信仰。满人入关,把这信仰也带到了京城。萨满教祭祀很多,有大年祭、春秋祭、四季祭、月祭和日祭,而且每天都要祭祀两次,朝祭释迦牟尼、观世音和关帝,夕祭满族独有的穆哩罕神、画像神和蒙古神等。主持祭祀仪式的女萨满,身穿萨满神衣,像表演文艺节目一般,诵神歌,致祝词,奏三弦,弹琵琶,击手鼓,振腰铃,整个过程与民间的跳大神颇有几分类似。区别是,民间跳大神的,只配叫女巫,而宫中的这位女萨满,竟然享受三品高官待遇。
萨满教的贡品有两种:一是萨满神糕,也就是稷豆黄米糕;二是水煮猪肉,宫中叫胙肉。
坤宁宫每天都杀猪,普通的白猪,一年要用五百多头,大牙猪一年要用一百五十多头。
现在我们到故宫参观,还看得见坤宁宫东暖阁的喜房,以及正厅摆放的三口大锅和锅台上的铲子、钩子等铁制的厨具。
“心到神知,上供人吃。”西区,是举办吃肉大会的会场。日常的祭品,都分给近臣和侍卫食用。仲春和秋朔之类的大祭,事毕要举办隆重的吃肉大会,召集皇族、王公亲贵和中枢大臣参加。皇上亲自将肉切成大块分赏与会者。与会者随身带刀,自割自食,并用大碗豪饮高粱酒。
王公大户家里,也经常召集这种吃肉大会。坐观老人在《清代野记》里曾描述一次吃肉大会的情状:“凡满洲贵家有大祭祀或喜庆,则设食肉之会,无论识与不识,若明其礼者即可往……予光绪二年冬,在英果敏公宅,一与此会,予同坐皆汉人,一方肉竟不能毕,观隔座满人,则狼吞虎咽,有连食三四盘、五六盘者。”
所谓一方肉,大约在十斤左右。
溥仪的婚礼日程总共是五天。第三天,也就是民国十一年农历十月十三,迎接皇后婉容入宫。
按祖上的规矩,当晚溥仪要跟婉容在坤宁宫东暖阁同住。
溥仪和婉容走进暗红色的喜房。屋子里除了地面,全部涂上红色。没有陈设,十平方米的三分之一,是炕。行过合卺礼,吃过子孙饽饽,下人退去,新娘子坐在炕上,头上盖着一块绣着龙凤的大花缎子,浑身闪着碎玻璃似的反光,一声不吭。溥仪觉得气闷,也无聊,他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连新娘子的盖头也不揭,开门,兀自回了养心殿。
婉容在充满血腥味的坤宁宫里,披着盖头,心里咚咚地打鼓,枯坐到天亮。
第二天,婉容搬进慈禧住过的储秀宫。
北京老百姓常说的一句话:“逛故宫没有不逛西路的,逛西路没有不逛储秀宫的。”
什么原因呢?就因为慈禧住过储秀宫。
储秀宫建于明永乐十八年,初名寿昌宫,嘉靖十四年改为储秀宫。清代没再改名。
慈禧刚入紫禁城,便住在储秀宫,封兰贵人,晋懿嫔,晋懿妃,晋懿贵妃,都在储秀宫。
慈禧在储秀宫里度过她的五十、六十和七十大寿。
为了庆祝慈禧的五十大寿,清廷对南北相邻的翊坤宫和储秀宫,予以大修大改,拆除储秀门和储秀宫前院墙,将翊坤宫后殿体和殿改为穿堂殿,使两宫连为一体。
慈禧吃在体和殿,睡在储秀宫。
无论储秀宫,还是体和殿,都与别的宫殿气味不同。
慈禧的贴身大丫头荣儿晚年回忆储秀宫的生活,在详细诉说储秀宫和体和殿的格局、摆设之后,突然话茬一转:“这不是真正的储秀宫,只能算是储秀宫的外壳,真正的储秀宫有储秀宫的味儿。”
到底是什么味儿呢?
荣儿说:“在太后的寝殿里摆着五六个空缸,那不纯粹是摆设,是为了窖藏新鲜水果用的。太后的寝殿里不愿用各类的香薰,要用香果子的香味来薰殿……除储秀宫外,体和殿也有水果缸。这些水果多半是南果子,如佛手、香橼、木瓜之类。每月初二、十六日用新的换旧的,叫换缸。”
那些水果缸都放置在条案、茶几旁边或桌子底下。换缸的程序很简单:“乘老太后在体和殿吃午饭的间隙,先在储秀宫换果子。太监用食盒抬着,把旧果子倒出去换上新果子。换缸倒果子的技术非常熟练,片刻工夫就换完了。体和殿是等太后午睡的时间来换果子的,所以太后的殿里永远是清香爽快的气味。如果在夏天,气味透过竹帘子,满廊子底下都是香味,深深地吸上一口,感到甜丝丝的特别舒服。如果是冬天,一掀堂帘子,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,浑身感到软酥酥的温馨。”
荣儿说:“这就是储秀宫的味儿。”
每年过年前后,储秀宫的香味更加浓郁。大年初一,“如果是在宁寿宫传膳,回来时,不用提有多么好看了……宫灯是一片红,侍女们的衣裳是一片红,侍女们的脸上是红扑扑的,就这样喜气洋洋地把老太后迎进储秀宫。老太后刚一下轿,堂帘一掀,暖香气味扑面而来。一进门,火红的两大盆炭烧得正旺,屋子里弥漫着轻微的炭香,书案上两盆福建进贡的漳州大头水仙开得正浓,静室(慈禧供奉菩萨的房间)里一大盆河南进贡的鄢陵腊梅,花繁蕾多,足有一人高。水仙的清香,腊梅的甜香,不时地飘拂过来。”
而另一种气味,“多巧的嘴也不容易形容”出来。大致情状是这样:无论何人,皇上,皇后,嫔妃,太监,宫女,只要迈进储秀宫一步,“下颏必须立刻变圆”,拉着脸、皱着眉肯定不行。“心里憋着个疙瘩,硬充笑脸,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,那更不行。必须是心里美滋滋的,想笑还不好意思笑,嘴抿着,可又笑在脸上,喜气洋洋,行动脆快,又有分寸……老太监由宫门口进来,腰微微地躬着,面上透出和蔼的笑容,垂着手,不紧不慢地迈着步,鞋底擦在地上,却又不出声音,他低声向管事的禀告事情,那种恭敬、驯服、和蔼、斯文、礼貌等等,融合在一起……小姐妹们,个个都俊俏、伶俐,由骨子里头透着机灵,见面时完全用眼睛说话,做活手脚轻便,但一举一动都合分寸,不毛不躁,脸上总带着笑吟吟的……”
荣儿说:“这才是储秀宫的味儿。”
等婉容住进储秀宫的时候,储秀宫的味儿已经没有了。
民国十三年农历十月初九的上午,溥仪和婉容正在储秀宫里聊天,内务府大臣绍英等人,踉跄而来,给溥仪带来了一个霹雷般的坏消息。
“皇上,皇上,”绍英气喘吁吁,“冯玉祥派人来了,说要废止优待条件,限皇上在三个小时之内出宫。”
溥仪从椅子上跳了起来,将刚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摔到地上,一把夺过绍英手上的公文。
公文的标题是,“修正清室优待条件”。基本内容包括,废除皇帝尊号,民国政府对废帝的奉养费用由每年四百万元降至五十万元,开办贫民工厂收容旗籍贫民等等。
没等看完,溥仪就站不住了,他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虚脱感。
早在九月廿六日,直奉两系军阀在山海关鏖战之时,直系军阀吴佩孚的部将冯玉祥突然回师北京发动政变,软禁总统曹锟,解散国会,由黄郛代理内阁总理,摄行总统职权。这些事,溥仪都知道。他在御花园里,用望远镜看见景山的守卫队已被调离,换上了冯玉祥的国民军。
溥仪有过一点预感,觉得危险正在逼近紫禁城,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。他跟庄士敦做好的出逃计划,显然已经无法实施。
慌乱中,溥仪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庄士敦。
“打电话,”他大声叫道,“找庄师傅!”
很快有人禀报,电话线断了。
“找王爷!”
溥仪说的是载沣。
冯玉祥派来的首席代表是京畿卫戍总司令鹿钟麟。绍英等人一直跟鹿钟麟交涉到中午,鹿才同意载沣和几位中国帝师进宫。庄士敦被拦在门外。
载沣刚刚走进储秀宫,溥仪便对他大叫:“王爷,这事该怎么办哪?”
载沣一下子愣在那里,像挨了定身法一般,嘴唇哆哆嗦嗦,哆嗦了半天,才说了一句废话:“听,听皇上旨意……”
溥仪心说,这不扯呢吗,要你来是出主意的,不是来说废话的。
溥仪气哼哼出了储秀宫,到宫外乱走。
储秀宫里的载沣,听太监说溥仪已在修正条件上签了字,气得一把薅掉帽子,扔到地上踏了几脚,说:“完了,完了,这下真完了!”
此时鹿钟麟已经有些不耐烦,他大声吩咐一名副官:“传我的话到景山,事情尚在磋商,要他们在两个钟头内切勿开炮。”
绍英一听这话,嗖一下跑到溥仪面前,禀报说:“皇上,鹿钟麟不耐烦啦,再不走,景山那边,就就就开炮啦!”
溥仪的岳父,内务府大臣荣源一听这话,立马钻进御花园的一个角落里,谁叫都不出来。
其实景山那边根本就没炮。
当天下午四点,溥仪带着皇后和皇妃,一行数人,在鹿钟麟的陪同下,默默离开紫禁城,去了醇王府。
在醇王府门口,鹿钟麟跟溥仪握手道别。
鹿钟麟说:“溥仪先生,你今后是打算做皇帝,还是要当平民?”
溥仪说:“我愿意从今天起就当个平民。”
“好!”鹿钟麟开怀一笑,“那我就有责任保护你。”
溥仪说:“当皇帝很不自由,现在我终于得到自由了。”
站在醇王府门外的两排国民军士兵不约而同鼓起掌来。
溥仪一行离开紫禁城以后,民国政府代表之一吴瀛,并没有马上离开。他心情很好地在紫禁城里溜达了一圈。乾清宫,长春宫,养心殿,都看了,也看了储秀宫。储秀宫院内陈列了许多盛开的菊花,门眉上乾隆题写的“翔凤为林”匾额还在。透过玻璃窗,吴瀛看见室内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只吃剩的苹果。
那是婉容吃剩的苹果。溥仪摔在地上的那只,滚在吴瀛的视线之外。
东交民巷
溥仪从被迫出宫到下决心出逃期间,发生了很多事。冯玉祥通电下野,黄郛内阁垮台,段祺瑞出任临时总执政,张作霖入京参与政事……
溥仪的面前有三条路:一是维持现状,当个自由的平民;二是“复号还宫”,恢复北京事变之前的生活;三是出走海外,“借外力谋恢复”。
曾做过内务府大臣的金梁在《遇变日记》中说:“盖自段、张到京后,皆空言示好,实无办法。众为所欺,以为恢复即在目前,于是事实未见,而意见已生。有主张原定条件一字不能动者,有主必还宫复号者,有主改号避帝者,有主岁费可减必有外人保证者,有主移住颐和园者,有主在东城购屋者。”
整日闹闹哄哄,让人头大。
溥仪对亲爹载沣越来越来疏远了。他看着顺眼的帝师和近臣,只剩下四位,庄士敦,陈宝琛,郑孝胥,罗振玉。
这四位近臣经过再三再四商议,决定让溥仪出洋,只是在出洋的方向上,没有达成一致意见。有主张去欧洲的,有主张去日本的。但不管是去欧洲还是日本,都得先去东交民巷。
东交民巷是外国使馆区,既是京城的异地,也是中国的异地。溥仪只有先去异地,才有可能走向异国。
得到某国公使的支持,是整个计划的最关键一步。
庄士敦等四位近臣开始频频跟外国公使馆联络,联系最多的是日本使馆,其次是荷兰使馆和英国使馆。
溥仪跟日本使馆有很深的交情。
民国十二年九月,东京发生地震,溥仪决定向日本表达善心,捐赠了价值三十万美金的古玩字画。
民国十二年前后,溥仪对慈善捐款之类的事情,很是热衷。北京各种报纸的社会版上,三天两头发表他的捐款消息,大多是捐给贫民,三元五元、十元八元不等。一家报纸发表评论说:“民国之政客军阀无不坐拥巨款,而并不见有已救济慈善者,于此更可见宣统帝之皇恩浩荡也。”
对日本的救灾捐赠,当然也是“皇恩浩荡,天心仁慈”。帝师陈宝琛说了:“此举之影响,必不仅此。”
说对了。
日本国会派出代表团,在日本驻华公使芳泽的陪同下,登门向溥仪表达谢意。代表团进宫那天,紫禁城里的欢乐气氛,竟跟溥仪大婚时有得一比。
溥仪的近臣,也借机加强了跟日本公使馆的联系,比如罗振玉,就跟日本公使馆卫队司令竹本多吉大佐交上了朋友。
为拯救溥仪于水火,四位股肱之臣紧急行动起来。
罗振玉在竹本的帮助下,去了天津,向日本驻屯军司令部求救,日军司令将罗介绍给了段祺瑞;郑孝胥几乎同时也在竹本帮助下,向段祺瑞发出求援电报;竹本派出骑兵在醇王府附近巡逻,并向溥仪承诺,倘若发现国民军对醇王府有异样举动,日本兵营一定会采取“断然措施”;竹本甚至想把日本军用信鸽送进醇王府,以备报警之用,但陈宝琛没敢将信鸽携带入府;庄士敦两次会见张作霖,打探该军阀对溥仪的态度,后将双方谈话记录的副本,送交荷兰、日本和英国公使。
这时传来冯玉祥率军占领颐和园,准备再次发动兵变的消息。
溥仪慌了,股肱也都慌了,决定尽快出走,先医院暂住,再谋求其它。
到此为止,溥仪在醇王府只住了不到一个月。
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初三,上午,庄士敦到达醇王府的时候,陈宝琛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。此时郑孝胥和罗振玉尚未到达。
庄、陈二人觉得,必须马上敦促溥仪出府,不能再等,多等一分钟,就多一份风险。
按事先的约定,出走一事必须瞒着载沣,也瞒着婉容。
出发前,溥仪将一袋珠宝交给庄士敦,庄士敦把珠宝塞进皮大衣的夹层里。
几个人临上车时,醇王府的大管家张文治出现了。
张文治问:“皇上要去哪里?”
陈宝琛答:“我们陪皇上出去溜达溜达。”
张文治说:“我正好没事,也陪皇上溜达溜达。”
谁都知道张文治负有监视溥仪的使命,但也不好拒绝,一旦惊动了载沣,谁都走不成。
两辆汽车先后开出了醇王府,在府门外,两名执勤的警官跳上了溥仪乘坐的汽车踏板,他们既负责警卫,也负责监视。
汽车避开大路,开往东城的苏州胡同。内务府在苏州胡同租了一些房子,以备不时之需。苏州胡同紧挨着东交民巷。
在庄士敦的引导下,汽车不断地拐来拐去,以防遇见冯玉祥的国民军。
起风了,尘土漫天,视野模糊。
汽车开进东交民巷的东门,停在一家照相馆门前。溥仪下车,进了照相馆,买了几张图片。
买完图片,再次上车,庄士敦对溥仪说:“医院,我们就便去看看棣柏博士?”
医院的创办人,也是庄士敦的朋友,曾经进宫拜访过溥仪。
庄士医院,由陈宝琛陪同,自己匆匆去了使馆区。
张文治见几人行踪可疑,医院,回醇王府向载沣汇报。
两位警官医院门口,继续履行他们的职责。
庄士敦前脚刚走,郑孝胥后脚赶到。他是接到陈宝琛派人传递的口信之后,匆匆赶来的。这位老先生一夜没睡,把一双老眼熬得像小白兔一样。
郑孝胥跟溥仪和陈宝琛简单交谈几句,医院。他去日本使馆找竹本商量,看能否对溥仪施以援手。
庄士敦对使馆区的访问很不顺利。他认为最有可能帮助溥仪的,是日本公使芳泽,于是先去日本使馆,没想到芳泽不在。庄士敦扭头去了荷兰使馆,荷兰公使欧登科也不在。又去英国使馆,见到公使麻克类,说明来意。麻克类对溥仪的出逃表达了同情,愿意提供帮助,但随后表示,英国使馆面积太小,不便于接待贵宾。
直到下午三点多钟,庄士敦才见到日本公使芳泽。他不知道竹本答应了郑孝胥的请求,已经把溥仪接到了日本使馆。芳泽也同样蒙在鼓里。
竹本作为芳泽的下属,连这种事都不向上级汇报,足见日本武官的刚愎气焰是何等嚣张。
芳泽答应了庄士敦的请求。庄士医院,却被一位男性护士拦住去路。
护士问:“你找谁?”
庄士敦答:“我找皇上。”
“我们这里没有皇上。”
“放屁,是我上午带他来的。”
“皇上来过不假,但已经走了。”
“去哪了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棣柏博士在么?”
“不在。”
“去哪了?”
“不知道。”
庄士敦的头发一根根都立了起来,他急忙返回日本使馆,发现溥仪和郑孝胥正在使馆内跟竹本闲谈。
郑孝胥对自己在救主行动中的出色表现,感到非常满意。这是一场争宠的表演。庄士敦劳而无功,陈宝琛只打嘴炮,而罗振玉竟隐匿不见。
郑孝胥在当天的日记中说,当竹本答应溥仪前来的那一刻,“大风暴作,黄沙蔽天,数步外不相见”。
郑孝胥为此事写过两首七言绝句,其中一首有这样的句子:“手持帝子出虎穴,青史茫茫无此奇!”
先败一局的罗振玉,在溥仪进入日本公使馆之后与郑孝胥的博弈中,成功扳回一局,赢得溥仪的完全信任,并导致郑孝胥一气之下去了上海。
负责保护和监视溥仪的两名警官,因无法回去交差,也要求留在日本使馆。溥仪答应了他们的要求,让他们担任贴身侍卫。
经芳泽跟段祺瑞反复交涉,几天后,皇后和皇妃也都来到溥仪身边。芳泽把自己的卧室和书房,都腾出来给溥仪使用。
自从溥仪来到日本使馆,东医院,一下子被满清遗老遗少挤得爆满,连走廊和楼梯都有人愿意付租金。
一家旅店贴出告示:“查本店寄居者过多,楼梯上亦已住满,卫生状况殊为不佳,且有随地吐痰,极不文明者……兹规定,如再有人吐痰于地,当罚款十元,决不宽贷!”
给溥仪打电报的,寄钱的,拜访的,密陈复兴大计的,一天比一天多。溥仪坐在芳泽的小客厅里,用西式椅子代替宝座,接受遗老遗少的朝贺。
有时心闷,溥仪便带了那两位贴身侍卫,半夜三更出去游荡。后被芳泽发现,下令一到天黑便锁门,谁都不许出去。
对溥仪的出走,社会上也多有抗议之声。《京报》发表评论说:日本使馆收留溥仪,是一个阴谋。“其极大黑幕,为专养之以俟某省之有何变故,某国即以强力护送之到彼处,恢复其祖宗最往昔之地位名号,与民国脱离,受某国之保护,第二步再实施与某被合并同样办法。”
后来发生的事实,与这篇文章的预言,惊人相似,连溥仪都啧啧称奇。这说明在当时,溥仪也并不知道日本的心机。
民国十四年正月十三,溥仪在日本使馆庆祝二十岁生日,前来祝寿者约有五百多人,溥仪在即席演讲中说:“照世界大势,皇帝之不能存在,余亦深知,决不愿冒此危险……余早有出洋求学之心,所以平日专心研究英文……至优待条件存在与否,在余视之,无关轻重,不过此事在余自动取消则可,在他人强迫则不可。优待条件系双方所缔结,无异国际之条约,断不能一方面下令可以更改。此次冯玉祥派兵入宫,过于强迫,未免不近人情……即为民国计,此等野蛮举动,亦大失国家之体面,失国家之信用……余此时系一极无势力之人,冯玉祥以如此手段施之于余,胜之不武,况出宫时所受威胁情形,无异凌辱,一言难尽……”
溥仪的演讲辞发表在日本人主办的《顺天日报》上。
《顺天日报》是一张很善于说谎的报纸,它从溥仪出宫的第二天开始,便制造了大量谣言,那些谣言包括:
“旗人纷纷自杀。”
“蒙藏发生怀疑。”
“某太妃流血殉清朝。”
“淑妃断指血书,誓守宫门。”
等等。
溥仪在日本公使馆待了三个月,之后在罗振玉的安排下,去了天津的日本租借地居住。溥仪在日租借的住地,叫张园,是辛亥革命时驻武昌清军第八镇统制张彪的房产。溥仪用每月二百元的租金租下这栋房子。有意思的是,当年那位被革命军吓得临阵脱逃的清军将领,这时却扮演了忠臣的角色,每天清晨都带一把扫帚,到张园里扫院子。
溥仪是趁着夜色坐火车进入天津的。那天是民国十四年二月初一,距离他出任伪满洲国皇帝,还有七年;距离他被苏联军队俘虏,还有二十年;距离被特赦,还有三十四年;距离死亡,还有四十二年。
那时候溥仪绝不会想到,他这辈子还能再当一回皇帝,更不会想到他会成为战犯。
(原载《百花洲》年第1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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